第二部第三章江南名士
  江南名士
  第二天早上,我们收拾好东西,与杨叔道别。他还像昨天一样深情地凝视我,令我有点尴尬。松铭拿了许多钱给他,他只要了一点,作为路上的盘缠。是的,他也要离开这座城市了,他说他的使命已经完成,以后要没有牵绊地遁入空门,终老此生。松铭便向他推荐了林隐寺,据说他曾经受过这个寺院的帮助。
  现在我们将要原路返回汉中。途中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:小玉说要从泰山前往仙界,可是我们怎么去泰山呢?
  泰山位于青州,地处魏国腹地,我们不是魏国人,没有通行证,如何去得了呢?不要看我们轻易地来到了凉州,这是因为凉州全境闹革命,魏国在这里的控制实际上被大大削弱了。而且松铭作为土生土长的凉州人,对当地的环境了如指掌,一路规避了许多障碍和关卡,我们才顺利进入武威。可是青州,我们谁也不了解,在青州之前还有豫州、兖州……我们的外貌、口音、习俗跟当地人相去甚远,肯定很快就会被识破,哪怕一路都用钱财贿赂,也没有那么多钱……
  我暂时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来。这不是因为我想要袖手旁观,坐看我的同伴失败,不,虽然我不赞成他们的计划,但我既然妥协了,就不会包藏祸心、与他们阴奉阳违,我不可能容忍这种恶毒想法……只是因为这个问题过于现实和棘手,我想先沉浸在思考中,自己尝试解决一下,不要总是依赖松铭,过段时间再说出来……
  我们凭着蜀国的通行证通过阳平关,穿过汉中,沿着汉水东去,进入了狭窄崎岖的秦巴山区。为了赶路,我们在汉中只是补充了一点物资,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。城市的社会生活恢复了正常的秩序,看样子战争的善后工作进展顺利,我挺开心,不知道子龙的身体康复没有……
  我们沿着汉水南岸前行,进入东叁郡,先后经过上庸和房陵,负责这片地区的领导是刘封和孟达,他们接待了我们,问我们何所去,我们照实回答。
  “哦,真是恰到好处,来得太及时了!”他们俩都显得挺兴奋。
  我问他们怎么回事,他们说关羽率荆州军正在围攻襄阳,能得到我们的帮助自然是很好的,他们声称我们汉中之战的出色表现在整个蜀国有口皆碑。
  “府君正在攻打襄阳吗?”
  我大吃一惊,松铭的表情难以捉摸。我们从汉中出发时还不了解荆州局势,未曾听闻具体的军事行动,刘备虽然交给我们一封信,但信我们没有拆开,不知道里面的内容。
  “正是,二位感到惊讶也是正常的,战事进展不可不谓神速,”刘封说,“关叔叔是趁今秋汉水上涨时发起的攻势,逾今不过叁个月,基本全面占领了襄阳,正在围攻襄阳城……战况这么顺利,主要是由于父王和各位在汉中牵制了魏国主力,让东线的压力小了许多……”
  “那现在隆中归我军管辖吗?”我立刻追问道。
  “这是自然,连樊城都已置于我军的掌控之下了……”
  想不到荆襄的局势发生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,太好了,原本还在发愁如何潜入魏国,现在暂时不用担心了,至少在襄阳期间可以在自己人的地盘上活动。
  “那真是一场漂亮的大胜仗啊,你们听说了吗?”孟达说,“那个赶来支援的魏国大将于禁,号称什么七军统帅,结果一触即溃,直接带着几万人的部队投降了,哈,肯定是吓破胆了!”
  “这么厉害啊……”
  “是啊,听说南阳各地涌现出许多响应叔叔的义军,中原要改头换面了……有消息称曹贼吓得打算迁都,叔叔这一仗打得真是威震华夏……”
  刘封主动给我们安排了一艘大货船,可以装载我们的马车,让我们不必走那些坎坷不平的山路,安逸地由水路直下襄阳。
  坐船闲聊时,刘封说他们最近忙得焦头烂额,当地土着隔叁差五就要反叛。
  我表示疑惑,他们不是反了魏国,上表蜀国称臣了吗?
  刘封说:“这帮土着并不是真心臣服,只是为了获得我们的支持,跟我们贸易往来赚取利润,好增加在当地部族中的威信。跟他们打交道,除非能用武力把他们彻底征服,否则最好还是采取怀柔手段。”
  “是这样啊,你们工作不容易呀……”
  “实不相瞒,封有一事相求,二位是父王跟前的大红人,可否替我跟父王说个请,让他多拨一些经费给我们,我们打算尽可能笼络当地的土着头目,这样好开展工作……”
  我求助地看了松铭一眼,后者说:
  “阁下之托,在下自当尽力,只不过在下人微言轻,不能有所担保……”
  “贤弟过谦了,”刘封说,“谁人不知贤弟与令妹在汉中大捷立下首功,听说二位要走,父王当众泣不成声,可有此事?……还望贤弟万万不要推辞……”
  事后我怀疑地盯着松铭。
  “令妹是什么意思啊?”
  他竟然少有地露出一丝动摇的神色,清了清嗓子,解释道:“我是贤弟,你自然就是贤妹了……”
  “是吗……”我逼近他的身体,他扭头看向一旁,眼神有点飘忽,“真的是这样吗,哥哥?”
  他颤抖了一下。我高兴地看到他一向平静的面容变得不能自持。
  “是,是啊……你知道,这边人的称呼方式跟……跟我们老家不太一样……”
  他好像有点慌张,断断续续地讲话,一边后退。
  “嗯,是吗?”我把他逼到墙角,暗自抿嘴一笑,想要耍一下小性子,“那你当我哥哥好不好?”
  “别,别捉弄我了,娥梅……你想玩过家家,找小玉去吧……”他红着脸小声嘟哝道。
  “就找你。”我娇蛮地说,稍微掂起脚尖,跟他离得很近,他的呼吸轻轻拂在我的脸上。
  我直勾勾地盯着他,他躲避着我的目光,但偶尔会瞟我一眼,好像一只胆怯而又好奇的小动物,可爱极了。
  这个气氛,能不能大胆点儿,更进一步呢……我一边想,心脏怦怦直跳……
  “你亲我一下,我就放了你……”我轻声呢喃道,感到自己双颊发烫,耳朵发热。
  “妹……”
  “妹?”
  “梅,梅梅……别这样……”他略显忸怩地央求道,似乎有点惊惶。
  “快点,”我搂住了他的脖子,轻轻咬着嘴唇,有点娇羞地盯着他,用耳语般的声音说,“哥哥……”
  他的瞳孔好像放大了,用一种急迫、热切而又不敢相信的眼光看着我。
  这时一个船夫从旁边走过,我们立刻分开了。什么事也没发生,我心脏狂跳不已,撞得我肋骨生疼……啊,不敢相信刚才自己会这么大胆,在他面前我总是不能自已……
  这个小插曲就让它过去吧……总之我们答应了刘封,话虽如此,我们确实没有什么好办法,只能修书一封送交刘备,看刘备自己的态度了。
  临别,刘封又嘱咐了我们几句话。
  “二位在此旅行,千万小心土着山民的食物。这穷山恶水中毒虫格外猖獗,当地形成了一种风俗,‘养蛊’。”
  “养蛊?”我好奇地问。
  “是的,这是一种特别厉害的毒,把各种毒虫放在一起,让它们互相残杀,直到剩下唯一一个。这个就是最厉害的毒虫。山民用这种毒虫的毒素制毒,所得剧毒比之汉人最强之毒,还要强上百倍。身受此毒,往往一个时辰内便会丧命,无药可解!土人贪婪顽劣,可能觊觎二位钱财而在饭菜中下毒,千万小心!”
  我们谢过了他,他们在房陵下船,与我们挥手道别。
  随后大半个月,我们沿着九曲十八弯的河道缓慢前行,我们并没有下船,一直靠着马车上的干粮,也就不用担心中毒。一日,两岸夹峙的险峰突然消失了,眼前豁然开朗,大片平原一眼望不到头。船首向下倾斜,顺江而下,顿时加快了速度。回头望去,秦岭与巴山相夹的那一线天显得异常险峻,然而我们总归从那阴暗的峡谷中走了出来,进入了沃野千里的南阳地界,让人的心情不由得格外舒畅。
  如果是夏天,站在船头一日纵览千里风光,想必是人生宝贵的体验,可惜现在已经入冬,江面寒霜漫漫,远处舰帆幢幢,虽然还没下雪,但我已经冷得换上了棉衣棉裤,真羡慕小玉冬天还能穿裙子啊。
  江面实行了军事管制,那些船帆原来是蜀国军舰,我们在隆中靠岸,出示了刘备的亲笔信,被强制带到一个蜀军营地,得知冬至将近,这里距离襄阳城大概十里,是攻城部队的后方。
  我们在这里滞留了半天,一个少年军官与我们见面了,是关羽之子,关坦之关平。之前刘备给我们简单讲了讲荆州的部署,这个地方是魏蜀吴叁国交界所在,犬牙交错之处主要集中于江汉平原附近。汉水北与东是魏国的南阳郡,汉水南是已划入蜀国的南郡,江汉交汇处是吴国的江夏郡——准确地讲是江夏南部的夏口,北部跟南阳接壤的地方仍然属于魏国。
  长江与汉江包围的中间这块形似靴子的平原,被分为北边的襄阳和南边的江陵,本由魏蜀分治,现在几乎全部落入蜀国之手。
  江陵一直由蜀国大将关羽镇守,麾下主要有关平——是他的副手,无实际军衔,周仓、廖化——为裨将,和马良——参谋。关羽早前就被刘备遥任为襄阳太守——是一个虚职——而今即将变为现实。
  “拜见二位先生。”关平在帐中招待我们就席品茗,礼数周全。
  “府公子客气了。”松铭跪坐在地毡上,谦恭地说,“军中事务繁忙,有劳您屈驾光临。”
  “哪里。主公手信,家父已阅,”关平跪坐在茶案的另一边说道,“信中对二位评价极高,二位肯来助阵,家父表示欢迎。”
  “不敢当,”松铭说,“在下是一介西羌草民,逃难至此,本身才疏学浅,幸能为贵邦略尽绵薄。汉中告捷,实在是贵邦天命所归,与我本人没有什么关系。在下只求苟全于乱世,不求闻达于诸侯,此番前来,其实是为了寻找一个人,跋山涉水,奔波操劳,无暇他顾,让您误会了,不好意思。”
  松铭说得非常委婉,他的意思是我们致力于找人,不想掺和别的事,当然也不想打仗。他对待战争的态度是能免则免,这主要是因为我。虽然他没说过,但我感觉得出来,凡是有危险的事情他都不会让我靠近。
  在中秋宴会上,松铭杯中的酒不小心沾到了刘备脸上,当时我为了打圆场说有朝一日愿意回来将功补过,刘备顺坡下驴给了我们那封信,让我们来帮助他二弟。如果我的智力和常识没有问题的话,这就是交际场上的客套话,哪个成熟的人会把饭局上的漂亮话当真呢?松铭肯定没有放在心上,刘备应该也不是真的指望我们,只是捎带手,顺便提了一嘴。
  “哦……”关平张口结舌,神色显得有点意外。
  不过站在我的角度,我们能畅通无阻地来到襄阳,靠的是刘备给我们大开方便之门,凭着最高级的通行证和事先打好的招呼一路放行,毫不设限,普通人肯定是做不到的。而他给我们的赏赐足够嘉奖我们为他征战沙场所付出的辛劳和汗水。所以,看在人情的份上,再给他帮个小忙也未尝不可……不过还是让男人定夺吧,我听松铭安排。
  “先生要找什么人呢?”关平问。
  “此人是隆中一户钟姓人家。”
  “哦……那先生找到后有何打算?”
  “我与他家人有约,需即刻前往西域。”
  “这样啊……”关平露出一丝失落的神色,但依然礼貌地说,“既然如此,我就不强留先生了。待我回禀家父,为二位开具通关文件,二位便可自由行动。如蒙不弃,可遣我军士为向导。隆中土地不小,又有深山老林,寻人有点难度……还是说先生已经知道方位了?”
  “不,若能得到您的帮助,在下感激不尽。”
  呵,他这么讲礼貌的人,在能利用别人的时候向来毫不客气,真是理智得可怕。
  随后我们喝着茶闲聊了一会儿,我有点好奇,既然蜀军已经包围了襄阳城,那战事应该挺顺利的,为什么还要我们帮忙。关平表示襄阳这边是挺顺利,但樊城告急。
  “樊城位于汉水北岸,与襄阳城隔江相望,”关平一边给我们添茶,茶水刚好注到七分满,一边说道,“樊城北边不远就是宛城,宛城东面紧邻魏都许昌,魏国肯定着急了,调集了重兵,连合肥的张辽都调了过来,把城郭围得里叁层外叁层,日夜攻打,樊城岌岌可危……加上进入冬季,汉水水位下降,战舰也派不上用场了,都当成运输船了……”
  我听了不禁有些焦急,想到我曾经跟蜀国将士并肩作战,子龙还送了我紫金冠和银月枪,好歹有感情在里面……我瞟了松铭一眼,他只是用礼貌的外交辞令表示了一下同情,态度没有丝毫改变。嗯,有时候我还挺气他这种冷漠无情的。
  他不光不帮忙,还向关平要了两个队,一共一百人的士兵,去帮他在隆中找人。我们挨家挨户地询问当地居民,原以为很快能打听到消息,没想到这个过程意外的艰难,当地姓钟的很少,而且没有一户符合我们的条件。
  “那个老黄说的真的是在隆中吗?”我问。
  “是的,他说他外甥是在隆中。”松铭说。
  “那他自己家呢?”
  “他说他十几年前就跟他外甥住在一起了。”
  “他有没有说他是哪里人?”
  “他是荆州黄氏家族的……”
  我和松铭对荆州的氏族都不甚了解,关平自从把通行证给我们送过来之后,就再没有来过,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跟他打听一下本地士族的情况。
  与此同时,小玉也有事做,她提着她的皮箱出远门了。我们问她去哪儿,她是这样回答的:
  “不要管我,你们忙你们的去吧,我自己有事要办,不用来找我,过段时间我会回来。”
  说完,她就飞走了,消失在天边。我们没有办法,只能随她去。
  我和松铭在隆中寻找了几日后停止了这项活动,我说服他留在营帐里教我弹琴,因为我发现我们只是单调地重复着找人问话的工作,这个交给那些士卒去处理就行了,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没差。而小玉不在的日子,我终于可以和松铭独处,这个好机会我不舍得放过。
  我是会弹琴的,我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学过了,但这种技艺似乎刻在了我的脑子里,像走路一样不需要思考就能做到。
  我要装作不懂的样子,挨着松铭坐在琴边,看着他耐心教我抚琴,讲解七弦和音律,怎么保养,擦拭龙池凤沼……
  有时候他会为我献奏,指甲整齐的手指在琴上轻拢慢捻,弹奏出清澈悠扬的弦音,令人不由自主地陶醉其中,心灵仿佛得到了净化……
  我忍不住祈祷,时间多点停留在这一刻吧,让我多点待在他的身边吧……我没有更多的希冀,只求跟他独处,听到他温柔的声音,仅此而已,这样就好……
  “许久不弹,生疏了,”几天后一个上午,松铭把手从琴上拿了下来,自言自语般地说,微微摇了摇头,“曲目也有些忘了……”
  我正享受呢,不禁有点点失落地睁开眼睛,看着他轻声说:“你弹得很好啊,松铭兄。”
  松铭抬头望着门口的方向,目光有点望眼欲穿的意味。我明白了,他心中牵挂着找人的事,不能安心。
  他沉默了一会儿,随后说:“我打算去江陵逛一下,看看有没有好的曲谱,买几张回来。你愿意一起去吗,娥梅?”
  转换一下心情也好,我欣然乐从,我们便穿上了大衣,驾车前往南边的江陵城。下午我们抵达了城市,城里一派和平的景象,丝毫看不出战争的迹象,或许这侧面反映了蜀军出征之顺遂与迅速。
  我们俩在街上游逛,找到了一家琴行,兼售曲目。店主给我们介绍:
  “……这些是乐府名曲,大人看,有《十五从军行》、《陌上行》……这是《孔雀东南飞》……都是时下流行的曲目……”
  他一边在前面缓缓踱步,一边举手示意架子上平铺的一张张纸谱。松铭跟随他一路浏览,目光深思沉静。
  我走在他身边,淡然地扫视着这些曲谱,眼光不经意间碰到了一组感兴趣的字眼。
  “《上邪》?”
  我停了下来,注视着那张谱子,上面是乐谱跟歌词搭配编写的,应该属于乐府用来表演的唱曲。我不会旋律,但我认识唱词,脑海里什么部位触动了一下,仿佛某个鲜明的记忆复苏了,这是我以前特别喜欢的一首词,我下意识地轻声念了出来:
  “我欲与君相知,长命无绝衰!山无陵,江水为竭……”
  “怎么了?”松铭回过头来,低声问。
  “这首词写得好好,我好喜欢。”我指着那页谱子,微笑地看了他一眼,说道。
  “那就买吧。”
  “你可以教我弹这首曲子吗?”我问。
  “嗯,没问题……”
  我小心翼翼地把纸谱从架子上取了下来,放在胸口。
  “先生,还有没有其它曲子?”我们穿过货架,走到柜台前,松铭低声问道。
  “大人想要什么样的曲子呢?刚才那些不满意吗?”
  “嗯……”松铭沉吟片刻,从腰间摸出一枚刀币状的长条银币,在手中把玩起来,用拇指摩挲着,“实不相瞒,这些乐府曲家喻户晓,在下早已熟稔……在下想找几幅行家手中流转的逸品,唱曲中的吉光片羽……既不逊于何璧隋珠,又是金屋贮娇、鲜为人知……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……”
  店主有点不利索地从抽屉里掏出一副眼镜戴上,目光像锥子一样停留在那枚银币上,嘴巴微微张开。少焉,他把目光转向松铭,深深地、审慎地看了他几秒,后者一脸平静。
  “跟我来。”
  旋即,店主转身朝柜台后走去,一边招手示意我们过去。
  我们跟着他走进了一间密室,里面有许多杂物。店主拿来一本薄册,揭开层层封包的牛皮纸,露出里面有些发黄的谱纸来。他一手托着包装,一手捻着那些纸谱,次第翻动起来。
  “这里有本店收录的各国作品,都是诗曲中的精品,我看您是个行家,破例拿出来,您可千万不要说出去……这是魏王的诗,朝廷乐府按其词编曲制成,看,”店主凑近过来,拿出一张质地有点脆的纸给我们,“《龟虽寿》,魏王平定河北所作,融说理、明志、抒情完美于一体的佳作,北国流传甚广,曲调也美……来,还有……”
  他轻轻拿起下面一张纸,就着说道:
  “来,这首叫《短歌行》,赤壁大战,魏王横槊赋诗,写下了这篇雄深雅健的作品,看看,”他把纸轻轻递给我,一边说,“全诗庄重典雅,感情充沛,把政治内容巧妙熔铸与浓郁抒情中,可谓一等一的上品……”
  我和松铭低头品读,开头第一句就吸引了我。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。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”……及至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但为君故,沉吟至今。”不禁浮想联翩,心生感慨,与作者心照神交,遨游太虚……等读到末尾,“山不厌高,海不厌深。周公吐哺,天下归心。”,顷刻泛起鸡皮疙瘩,为曹操求贤若渴的宽广胸襟和吞吐天地的雄伟气概而感动。
  “曹孟德果然气度不凡,无愧为一个劲敌……”松铭的手微微颤抖,似乎有所触动,“但是我不可能演奏他的曲子……先生,再看看下面的……”
  “下面的……这是着名才女蔡氏的《胡笳十八拍》,”店主又小心抽出一张谱子,说道,“讲述了作者本人战乱被掳,胡地思乡,忍痛别子归汉的悲惨遭遇,堪称感人肺腑的千古绝唱,来读一读……”
  “这首诗确实精彩,在下有所耳闻,不过过于悲怆,不太适合……还有别的吗?”
  “呃……”店主舔了舔嘴唇,神色有点紧张,好像拿不准该如何应对这位刁钻的客人,“那这首如何,吴国前任大都督,周公瑾周郎所着镇魂曲,”他又翻出一纸曲谱,递给我们,说道,“这个没有牌名,没有唱词,只有曲调,是小店重金托人抄录的。二位可不要小瞧了这首曲子,”店主瞪大了双眼看着我们,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点恐怖,“据传,这是赤壁大战中,周郎在船上为将士们弹奏之曲。当时魏王还是丞相,率百万大军,携天威而至,无人敢当其锋!大军来到江陵,准备挥师南下,一统天下似乎指日可待……
  “就在这紧要的关口,”店主咽了口唾沫,用一种压低了的,激昂的语气继续说,“孙刘两家联盟,决意抗曹!主公这边派了卧龙先生出马,辅佐那吴国大都督周郎,率领江东水师溯江而上,与曹丞相在赤壁隔江对峙。
  “两军对垒,气氛剑拔弩张,一触即发,让人喘不过气。联盟军的将士们难免怯阵。周郎为了鼓舞士气、安抚人心,稍加思索便计上心头,决定在阵前众目睽睽之下,于旗舰楼台抚琴,演奏的就是这首镇魂曲……当时在场的人是这样描述的,此曲‘空谷足音,旷达幽寂,如临仙境,一闻魂魄归位,二闻欢喜自来,叁闻千帆过尽,洗尽铅华知天命’……联盟军的将士们听了这首曲子就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了,都说能够像对待一个老朋友一样,坦然地面对敌人……”
  有这么神奇吗,我略带怀疑地看了店主一眼,然后扭头想跟松铭做一个眼神交流,了解一下他的想法,但他没有理会我的意图,而是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这张谱子,瞳孔微微颤动,好像看到了什么震撼他的事。
  “松铭兄,你怎么了?”我有点奇怪地问。
  “就它吧……”他出神地轻声说,目光久久停留在谱子上,似乎无法移开。
  这首镇魂曲,加上《上邪》,一共两枚银币成交,松铭一点没讲价,我觉得有点虚高,一个银币应该就够了……
  “抱歉,”回去的路上他边驾车边说道,又恢复了平时温和谦虚的气质,“适才有点忘乎所以了……我看到那首镇魂曲,在头脑里稍微推演了一番,一下子产生了一种熟悉的经历,这种经历以前我体验过一次……”
  “什么经历?”我靠坐在他旁边,好奇地问。
  “我曾经历过一次变故,导致我的性情变得……没那么活泼。一种完全沉淀下来的感觉。这首曲子唤醒了我当时的记忆,带来了相同的感受。”
  “真的吗?”我柔声问。
  “是的……”他肃然地点点头,“这首曲子蕴藏着灵力……周公瑾,久仰大名,世人言‘曲有误,周郎顾’,今日有幸领教他的造诣了……”
  我也听过周瑜的名号,他是吴侯孙权已经过世的兄长孙策的结拜兄弟,两人的友谊被称为断金之交;同时也是孙刘联盟赤壁之战以弱胜强的缔造者,他与蜀军师诸葛亮在大战中各显神通、相辅相成、珠联璧合的韵事,传为“一时瑜亮”的美谈蔚为话题。
  不过听说几年前他与世长辞,去世时还很年轻,跟冠军侯一样英年早逝,或许这是天才的一种宿命?
  我怀着一丝伤感,回到了襄阳城外的营地。夜深了,营地里星火点点,没想到一个军士在我们营帐门口等着,似乎等了很久,一见到我们就说:
  “报告大人,寻访钟氏有着落。”
  “请讲。”松铭跳下马车快速说道。
  “在隆中有十六户钟姓,其中舅家为当地黄氏的,仅有一户。此人姓钟名迪,未婚,独居,数年前离开隆中,至今未还,不知去向。”
  “不知去向?”松铭蹙起眉头,重复了一遍,“你们调查了他的社会背景吗?他在当地有什么亲戚朋友?”
  “回大人,此人小舅乃军师妻弟,本与其同住,然其舅多年未归,舅母改嫁离去,除此以外在当地无任何往来,目前尚未调查到任何有关于钟迪动向的线索。其旧屋废弃多年,无人居住。”
  军师妻弟……军师……难道是指诸葛亮?他妻子的弟弟,就是老黄?
  我大感意外,诸葛亮之妻确实是黄氏,是一位有名的才女和发明家,据说她帮助丈夫发明了一种弩机,一次能发射数箭,大大提高了弩的攻击效率,弥补了跟弓的劣势。
  可是我从没听说诸葛亮有个姓钟的连襟啊,这人是什么来头……我吃惊地看着松铭的脸,他露出了一丝大彻大悟的表情。
  “原来如此,老黄你竟然是……呵……黄氏家族现在荆州吗?”
  “是,大人,黄氏乃南郡名望,黄老先生家住江陵沔阳。”
  “沔阳……是江陵城东面,华容道北边那个沔阳吗?”
  “正是。”
  “啊,我知道了……感谢你们……辛苦了……”
  “谢大人。”
  军士说完便告退了。松铭抬头仰望着夜空,仿佛有无限感慨。
  “老黄啊……你怎么没告诉我你的父亲是黄承彦呢,原来你的黄氏一族是这个氏族啊……”他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,眼睛仿佛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,“难怪你大姐的遗嘱牵扯到八卦阵,这算是你们家族的优良传统吗……”
  “松铭兄,这是怎么回事?”我走到他身边,有点困惑地说,“我不太了解这个家族的内幕……”
  “嗯,我来告诉你……来……”松铭点点头,温和地说,一边拿着琴谱掀开幕帘,走进帐中。
  他解释道,黄家是南郡一个有名的士族门第,家族中的长者黄承彦是荆襄名士,与卧龙、凤雏、水镜等当世奇才和隐士过从甚密、互相友善。他也是荆州刺史刘表的连襟,汉阳亭侯蔡瑁的姐夫——此人赤壁之战时任曹魏的水军大都督,中了周郎的反间计而被处决,听说事后曹操追悔莫及……
  “他的关系真不一般呐。”我感叹道,看着他把琴谱放在案上。
  “是的,”松铭说,“黄老先生有叁个子女,我是知道的,但一直没往老黄身上联想,从没听说过他家族有关他的任何信息……这可能不怪他们,他十年前就失踪了,没有人知道他被软禁在西域,连他妻子都改嫁了……”
  他一边出神地喃喃自语,一边下意识地用火折打火,我拿出蜡烛给他点燃。
  “从今日得到的这个情报可以推断出,黄承彦大女儿即是我们要找的小外甥的母亲,很多年前就撒手人寰了。二女儿是孔明先生之妻,现在蜀中。老叁就是老黄,软禁在西域一个叫塔什库尔的妖怪国……当时我孤身一人,急着寻找雪莲花,没有余力救他出来,真是非常惭愧……”
  我用蜡烛把帐里的灯依次点亮,周围变得明亮起来。松铭站在原地,轻轻托着下巴,神情很专注,显然集中在自己的思考上。
  “这个小外甥叫钟迪对吧,”我若有所思地说,吹灭了蜡烛,放在一旁,“他的父母都去世了吗?”
  “是的,老黄说他跟外甥生活了七八年,这意味着钟迪父母死亡的时间比这个还要久,因为他是为了照顾外甥才与他同住的……”
  “他们是怎么死的呢?他父亲又是谁呢?”我疑惑地问,“这个姓钟的好像没听说啊,是本地人吗?”
  “不知道,”松铭摇了摇头,开始在帐中缓缓踱步,一边说道,“无从了解他父母的身世,这方面既没听到什么风传,也没有任何资料可稽,如果不是今天得到这个消息,我甚至不知道他们作为黄承彦的儿女已经过世了……一个南郡的大家族,长女过世,却没有听说办了葬礼……”
  “嗯……”我不慌不忙地在案前坐下,转动脑筋思考着,“他的父母去世了……他的小姨和姨父在蜀地……他的小舅在西域,舅妈听军士说改嫁了……那他现在不是一个亲人也没有了?可是调查的士兵说他数年前离开了隆中,他能去哪儿呢?”
  “并不是一个亲人也没有,他还有姥爷。”
  松铭停了下来,转身面对着我,我跟他对视了七八秒,恍然领悟了他的意思。
  “你是说……”我压抑着一丝激动的语气,“他去他姥爷那里了?”
  “很有可能,不然他一个人如何生存呢?”松铭镇定而果断地说,“我猜测事情是这样的:他的舅妈因为丈夫常年不归而改嫁——甚至有可能以为他死了,这是西域行商常有的事,她不可能知道丈夫被囚禁在塔什库尔——总之她走了,离开了外甥的家,导致钟迪变成了孤身一人。根据老黄被绑架以及他在塔什库尔停留的时间推断,那个时候钟迪应该接近弱冠,而且隆中已经被魏国占领了。他可能是为了托亲人给他谋份工作,或是单纯地难以独自生活,而从襄阳来到了江陵,投奔自己的姥爷,以他姥爷的人脉这并不困难。”
  “嗯……”我附合地连连点头,一时间心潮澎湃。我们下午才去过江陵,就在江陵东面不远的地方,生活着黄氏一族,钟迪很可能就在那里……我们曾离他只有一步之遥……这个半年前松铭就一直挂在嘴边、惦记在心里的人,这个我们将要带他前往西域的人原来近在咫尺,第一个小目标终于要实现了……
  想到这儿,我不禁有点亢奋地站了起来,热切地看着松铭说:“那我们明天就去拜访黄老先生吧!”
  “唔……”松铭沉吟了片刻,然后肯定地说,“嗯,可以,就这么办!”
  然而现实令人大失所望,第二天我们来到沔阳登门拜访,得知黄承彦不在这里,庄园里除了管家、仆人,就只有佃农在干活。管家表示黄老爷有很多年都不住在庄园里了,而是隐遁于山林中。
  “主人寄情山水,爱好闲云野鹤,或走朋访友,或游历于林泉田野间,居无定所……有时数月,有时半载才归来……”
  “请问老先生大概会去什么地方呢?”
  “主人一向独来独往,行踪无从得知……”
  我和松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,管家却一脸淡然地说着这些话,好像早就习惯了……松铭双眉紧锁,这是他遇到难题,全力开动大脑的表现……我对于这些隐士的癖好是有所了解的,他们喜欢归隐山林,远离尘世,去一些没有被人迹污染的地方……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夸张,放着一个大好庄园不住,长年累月地在外游荡,连住在哪儿,什么时候回来都无人知晓……
  那我们要如何寻找呢?是不是要像找钟迪一样把着附近都找一遍?不对,钟迪确定住在隆中,可是没人能打包票说黄承彦在沔阳啊,按照他管家的说法,他寄情山水,谁知道他会不会离开了沔阳,甚至不在江陵?我们也不可能用这么笼统的要求找关平帮忙……只能靠我们两个人了,这该怎么办?
  “那么,请问你们知道钟迪公子的下落吗?”松铭保持着冷静的态度问道。
  “钟迪?”管家有点拗口地重复了一遍,“钟迪是何人?”
  “黄老先生的外孙……”
  “抱歉……未听说过……”管家缓缓地摇了摇头,“主人从未谈起过他的外孙,家族里也未曾听闻有这样一号人物……”
  松铭的眼睛稍微眯了起来,里面透出特别机敏、警觉的光。我几乎能触摸到他的心思……他肯定觉得很奇怪,堂堂一个大家族的现今第叁代后裔,管家却没听说过?这不就表示钟迪从没有来过这里吗?那他会去哪儿呢?
  我不禁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与困惑之中……这人浑身笼罩着谜团,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,他的父母早年死亡,抛下他一个无助的幼儿,整件事显得愈发诡异……他们是怎么死的?为什么要特意设立一个繁琐复杂的遗嘱?为什么这件事没有得到广泛关注?为什么他的家族对他一无所知……我甚至有一种强烈而不安的预感:他们家族是故意把真相秘而不宣,少数知情者对此缄口不言。
  我们回到襄阳,讨论对策。松铭表示,事到如今只能一点一点地搜寻,先从沔阳开始,逐步向外扩大搜索范围,他认为隐士再怎么亲近自然,也会有一个草庐之类的小屋作为歇脚处,这可以在低空观察到。
  为此我们必须等小玉回来,不然来回奔波太麻烦了。她这一走音讯全无,十多天了,我们只能留在营帐里,每天勉强弹琴消遣,原本的闲情雅致不复存在,有点度日如年的感觉……我提议松铭单独去寻找,我来等小玉,但他不想把我一个人留在陌生的环境,我也就不勉强他了……
  冬至过后数日,小玉终于提着箱子回来了,松铭问她去哪了,她说了一句:“你别管。”态度颇为生硬。松铭知趣地闭嘴,再也没问这个问题。
  随后小玉说:“我要你,现在就要,快来。”
  我有点吃惊地瞪着她,她好像挺急迫。
  “小玉……”松铭露出责备的神情,担心地瞟了我一眼。
  “别管那么多了……”小玉不耐烦地说,随后看了看我,眼神有点急切和强势,“抱歉,云禄妹妹,你先出去一下吧……”
  “噢……”
  我不知所措地看了他们俩一眼,松铭默然不语……我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,茫然地站起身,迈着机械的步伐向外走去,脑子里一片混乱,不知道在想什么……掀开幕帘走出帐外,身后隐约传来说悄悄话的声音。
  “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在云禄面前提这个吗……”
  “好了,先别管了,快点给我……
  我一直走,一直走,没有目的,只是单纯地移动着双脚……营地,士兵,战争……一切好像都跟我没关系了,周围的人为什么匆匆忙忙,他们在做什么,我为什么在这里,我在做什么?我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生命的意义……
  此刻,在我们的营帐里正发生着一件苟且之事……淫乱……下流……对象是我的两个好友……呵,他们没有错,这是他们必须的、例行的公事……错的是我,是我太敏感,太自恋……
  黏稠、冒泡的沼泽没过了我的小腿,我在缓慢而不可阻挡地下沉,一点点地陷入那泥泞之中……恶心……痛苦……我不挣扎,因为我知道自己从来无法挣脱,只会越陷越深……没有人来救我,喊破喉咙也没有,这黑暗荒芜的沼泽里只有我一人……
  六神无主,我需要听一下周郎的曲子,但他已经死了……我可以去找他……可以吗?
  一道响亮的呵斥声使我猛然惊醒,我抬头一看,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营地的出口,前面是通往江陵的主路。出口处站岗的士兵用长戟拦住了我的去路。
  “禁止通行!”
  我出示了通行证,得到了同样的答复。
  “前方禁止通行!”
  “为什么?”我大脑好像在云里雾里,傻呆呆地问。
  “主帅有令,任何人不得外出!”
  “为什么……之前都可以呀……”
  士兵坚定地拒绝了我通过的请求,无奈我只得返回,打算问问关平怎么回事。要是不能出去,怎么去江陵找黄承彦呢?
  结果到处见不着关平,问人,说他去我们营帐了。我有点不太想回去,又溜达了一个小时,最后没有办法,一路低着头走到帐门口,在这里停顿了下来,听见里面传来嘈嘈切切的说话声,好像在谈什么要紧事。
  我掀开幕帘走了进去,松铭、小玉和关平一齐扭头看着我,我愣在原地,感觉气氛不对劲,不知道他们什么意思。
  “怎么了?”我呆呆地问。
  “先生,我这里有一个重大消息,你听后一定要保密。”关平转身面对着我,神色严峻地说。
  “什,什么?”我有点被他的态度吓到。
  “江陵遭遇吴国偷袭,全部失守了。”
  一时间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,我看着关平的嘴巴一张一合,甚至有点听不懂他说了什么……江陵……失守了?
  现场的气氛凝重得像糊了的蛋清,刚才的烦恼慢慢消失,逐渐被一种新的、更鲜活的情绪所取代……江陵落入了吴国手中,那里有我们必须寻找的人,是我们唯一的线索,可如今连去那里都成了问题……
  我微微张开嘴巴,把呆愣的目光投向了松铭,后者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,那眼神分明在说:你没听错,事情已经发生了。